巳时三刻,秋阳斜照。

  内务府西侧院落在深宫一角静卧着,像一只蛰伏的兽。三排青瓦平房围成个歪斜的“品”字,瓦楞间的枯草在风中瑟缩。院子中央那口老井的辘轳已经锈蚀,井沿青苔密布,井边晾着的几件洗得发白的宦官服在秋风里飘荡,像招魂的幡。

  落叶打着旋儿扑在石板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细碎的脚步。空气里混杂着霉味、皂角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那是久无人居的屋子特有的气息,混合着木头腐朽和老鼠尸骸的味道。

  陆清然站在院门口,秋风吹起她素色布裙的下摆,左臂的绷带在衣袖下隐约可见。她身后跟着四名法证司的吏员,两个年轻书吏抱着沉重的记录册和榆木工具箱,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另外两个是这三个月培养出来的检验助手,一个叫赵四,一个叫孙平,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青涩,但眼神已经学会了警惕。

  “陆司正……”王书吏压低了声音,喉结滚动,“曹公公方才派人传话,说端贵妃宫里已经知道咱们来这儿了……翠珠姑姑半个时辰前就在内务府打转。”

  陆清然没有回头,目光落在西排最里间那扇紧闭的木门上。

  门楣上挂着一截白布,在风中无力地飘动。按宫里的规矩,罪奴死后,住所需封存七日,白布需挂满四十九天——这是给死者最后的一点体面,也是给活人的警示。

  高福安“生前”是内侍省副监,正五品的宦官,本应有单独的院落。但他以“节俭自律”闻名,坚持与普通太监同住,只占了西排最里间稍大的一间屋子。此刻那屋子门窗紧闭,窗纸糊得严严实实,透不出半点光。

  “知道又如何?”陆清然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法证司奉旨核查宫内物资流转,所有相关人员住所都在核查之列。高福安虽死,但他经手的账目不清,库房对不上,本官按章程办事,有何不可?”

  话虽这么说,她的手心却在微微出汗。

  左臂的伤口隔着绷带隐隐作痛,像是有根针在一下下地扎——那是昨夜在沁芳园,高福安临逃前反手一刀留下的。伤口不深,但刀刃淬过药,此刻伤口周围的皮肉发烫,她知道必须尽快处理。

  但现在不行。

  杨钰安那边正在安排太医院会诊,郑严去京兆尹衙门申请搜查令,李文昌调集刑部人手准备突击宝和斋。所有这些行动都需要时间,而时间,是他们最缺的东西。

  高福安没死。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盘踞在她心里。端贵妃必定已经知道账册泄露,知道沁芳园那场大火没烧死她,知道“金蝉脱壳”的计划已经暴露。此刻这间被封存的屋子,表面安静,内里却可能是个精心布置的陷阱——也许有埋伏,也许有机关,也许一推开门,等待她的就是淬毒的箭矢。

  但她必须进去。

  有些证据,必须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拿到手。有些线索,必须在对方销毁之前挖出来。

  “开门。”陆清然下令,声音里没有半点犹豫。

  李书吏咽了口唾沫,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曹德安给的钥匙——那是一把黄铜长钥匙,齿口已经磨得光滑。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刺耳。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股混杂着灰尘、墨香和某种奇特甜腻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那不是寻常的甜,更像是药材和蜜糖混合后腐败的味道,甜得发腻,甜得让人恶心。

  屋子里很暗。

  窗纸被糊了三层,厚得透不进光。只有门推开后,秋日惨白的光斜斜地照进去,在地面投下一道狭窄的光带。光带里,尘埃飞舞,像是无数细小的幽灵。

  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一张木板床,褥子薄得能看见底下的稻草;一个掉了漆的旧衣柜,门虚掩着;一张榆木书桌,桌面被磨得光滑,边缘有几处细微的划痕;两把椅子,一把在桌旁,一把在床头。

  桌上整齐摆着文房四宝:一方普通的石砚,墨早已干涸成龟裂的纹路;笔架上挂着三支用秃的毛笔,笔尖的毛都磨散了;一叠裁好的宣纸,边缘已经泛黄;还有一个青瓷笔洗,里面残留着发黑的洗笔水。

  一切都符合一个“节俭自律”老太监的形象——太过符合了。

  陆清然站在门口,目光如刀,一寸寸扫过屋内的每一处角落。

  太干净了。

  干净得不像一个活人住了十几年的地方。没有私人物品,没有生活痕迹,连床底的便盆都洗刷得发白。这不像住所,更像一个精心布置的舞台,每一件道具都放在该放的位置,等着观众来检阅。

  “王书吏,你带人查床铺和衣柜。李书吏,检查地面和墙壁,一寸一寸敲,听回音。赵检验、孙检验,你们跟我来。”她快速分配任务,声音压得很低。

  两个书吏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走向床铺和衣柜。赵四和孙平则跟在陆清然身后,三人像三只警觉的猫,脚步放得极轻。

  陆清然径直走向书桌。

  她在桌前站定,没有立刻动手,而是俯身细看桌面那些划痕。

  划痕很浅,但很规律,集中在桌子右侧边缘,像是某种硬物反复摩擦留下的——不是无意磕碰,而是有意的、重复的动作。她伸出戴着手套的右手食指,沿着划痕的方向轻轻抚摸。

  从桌面边缘,向下,到桌腿,再向内侧……

  她的手指停在桌子侧面,距离地面一尺高的位置。

  那里有一个极小的凸起,木纹在这里微微扭曲,不仔细摸根本感觉不到。凸起只有米粒大小,藏在木纹的天然结节里,像是工匠雕刻时无意留下的瑕疵。

  但陆清然知道不是。

  她在现代见过太多这种机关——越是精巧,越要伪装成无意。

  “大人?”赵四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

  陆清然示意他噤声,左手从工具箱里取出一根细长的铜探针——那是她让工匠特制的,针尖极细,可以探入最窄的缝隙。她用探针轻轻触碰那个凸起,感受着传来的触感。

  硬的,不是木头。

  是金属。

  她收起探针,右手食指用力按了下去。

  “咔哒。”

  一声轻响,清脆,短促,在寂静的屋子里像爆竹炸开。

  桌子侧面弹开一块巴掌大的木板,露出一个暗格。暗格不大,深约三寸,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层薄薄的灰。

  “被清理过了。”孙平低声道,声音里带着失望。

  陆清然没说话,从工具箱里取出一个小巧的放大镜——这是托商队从海外带来的,水晶镜片,黄铜镜框。她举着放大镜凑近暗格内壁,一寸一寸地看。

  灰很均匀,说明最近被人擦拭过。但有些痕迹,是擦不掉的。

  她的目光停在暗格底部靠近内侧的位置。

  那里有几道极浅的划痕,不是工具留下的,而是……指甲?

  她俯身更近,几乎把脸贴在暗格边沿。放大镜下的世界变得清晰——那些划痕组成模糊的图案,不,是字。

  极小的字,用指甲盖大小的楷书,刻得密密麻麻,需要斜着光才能看清:

  “甲戌年腊月,收东珠十颗,值八百两,存三号库。”

  “乙亥年三月,支黄金二百两,付‘西山匠人’。”

  “丙子年八月,收‘西院’字画两幅,估价一千五百两,转‘南商’。”

  都是片段,没头没尾,像是从完整账册上摘录下来的备忘。字迹潦草,刻得很用力,有些笔画甚至划破了木头表层——刻字的人当时很急,或者,很恐惧。

  陆清然的目光落在最后一行:

  “丙子年冬至,事毕,可安。”

  丙子年冬至。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

  庚子年……先帝驾崩是丙寅年,丙子年则是十年后,也就是四年前。那年冬至,宫里确实有件事——

  三皇子萧景晟的生母、当时的惠嫔病故。

  太医院给出的死因是“产后虚劳,心疾突发”,尸体三日后便下葬,连丧仪都办得简朴。而端贵妃,作为惠嫔的族姐,在惠嫔死后第三日便上书请求抚养当时才六岁的三皇子。

  皇帝准了。

  从那时起,端贵妃有了皇子傍身,在宫中的地位水涨船高。

  时间对得上。

  “大人,床铺下有东西!”王书吏的声音从里间传来,带着压抑的兴奋和恐惧。

  陆清然立刻起身过去。

  两名书吏已经把床板掀开——那不是实心的床板,而是两块木板拼合,中间有明显的缝隙。李书吏用撬棍小心地撬开边缘,露出下面中空的夹层。

  夹层里塞着几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还有几卷用深蓝色丝绸捆扎的信件。油纸包的大小不一,最大的有砖头那么大,最小的只有拳头大小。

  “别碰。”陆清然制止了想要伸手的王书吏。

  她从工具箱里取出特制的羊肠手套——这是用羊肠衣反复鞣制而成,薄如蝉翼,但能隔绝大多数毒物。戴好手套,她让赵四举来油灯,昏黄的光照亮了床底黑暗的角落。

  第一个油纸包最大,也最重。

  陆清然小心地解开捆扎的麻绳,层层剥开油纸。里面是一叠银票,厚厚的一沓,用红绳捆着。面额从五十两到五百两不等,来自“通宝”“汇丰”“隆昌”等七八家不同的钱庄,时间跨度从六年前到三个月前,总计约三千两。

  第二个油纸包小一些,打开后,里面是几件首饰:

  一对金镶玉的耳坠,玉是上好的和田白玉,金丝缠绕成缠枝莲纹;一支点翠凤钗,凤眼用红宝石镶嵌,在油灯光下闪着血一样的光;一串南海珍珠项链,珍珠个个浑圆,最小的也有小指指甲盖大,颗颗莹润。

  都是宫中之物。不,不止是宫中——那支点翠凤钗的制式,只有妃位以上的女眷才能用。

  第三个油纸包最轻,也最薄。

  陆清然展开油纸,里面是十几张折叠整齐的纸。纸张泛黄,边缘已经起毛,显然经常被翻阅。她展开一张,凑近油灯。

  纸上记录着:

  “乙亥年五月初七,吏部郎中张明远,送东珠一对、黄金百两,托谋外放江南盐道。”

  “丙子年二月初三,江宁织造刘文焕,送苏绣屏风四扇、古画两幅,托掩盖亏空。”

  “丁丑年八月十五,安郡王萧景宏,送田产地契三张(京城西郊,计二百亩),托疏通刑部旧案。”

  字迹与暗格内壁上的刻字相同,都是高福安的笔迹——工整,拘谨,每个字的笔画都收得很紧,像写字的人时刻绷着神经。

  贿赂记录。

  陆清然快速翻阅,手指开始发冷。名单上有六部官员,有地方督抚,有皇商,甚至还有两位郡王。送的东西从金银珠宝到田产地契,从古玩字画到美人奴仆;托办的事从升迁调任到掩盖罪证,从疏通官司到打压政敌。

  而所有这些记录的最后,都有一个相同的标记:

  一朵莲花的简笔图。

  五片花瓣,中间一个圆点,下面两片叶子——画得很随意,但每次都是同样的笔顺,同样的结构。

  “大人,这些信……”李书吏指着那几卷丝绸捆扎的信件,声音发颤。

  丝绸是上好的杭绸,深蓝色,在油灯下泛着幽暗的光。捆扎的丝带上绣着银线,打的是宫廷特有的双环结。

  陆清然取过一卷,手指触到丝绸的瞬间,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

  她解开丝带,丝绸散开,露出里面折叠的信纸。

  纸是宫中专用的澄心堂纸,质地细腻如玉,对着光看能看见纸浆里细密的纤维。这种纸产量极少,只供皇帝、皇后和少数高位妃嫔使用。

  但上面的字迹——

  陆清然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不是高福安的字。

  这字迹秀逸中带着锋芒,起笔轻灵,收笔却陡然一顿,像是书法中特有的“悬针”笔法。字与字之间气韵相连,行笔流畅如行云流水,但某些笔画的转折处又刻意加重,形成独特的顿挫。

  像是女子的笔迹,但又比寻常女子字多了几分力道和决绝。

  更重要的是,陆清然见过这种字。

  在芸娘那封血书里——那封藏在井底女官骸骨怀中的血书,字字泣血。

  在兰台殿某些旧档的批注里——那些关于先帝起居、用药、见驾记录的批注,笔笔如刀。

  这是……

  先皇后的字?

  她呼吸一滞,颤抖着手展开信纸。

  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语:

  “福安:丙子年事已安排妥当。惠嫔那边,按计划行事。切记,此事关乎三皇子前程,务必谨慎。得手后,将药渣深埋,勿留痕迹。宫中耳目众多,万勿授人以柄。”

  落款处没有署名。

  只画了一朵莲花。

  同样的五片花瓣,同样的结构,但画得更加精致,花瓣的弧度更加优雅,甚至能看出笔锋的走势——是先蘸了浓墨,画到花瓣尖时墨色渐淡,形成自然的渐变。

  庚子年。惠嫔。药渣。

  陆清然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倒流,耳畔嗡嗡作响,握着信纸的手指关节绷得发白。

  她想起瑾云说过的话——那个被关在刑部大牢、已经疯癫的国舅之女,在最后的清醒时刻,抓着牢门嘶喊:

  “端贵妃入宫前有个青梅竹马,是太医世家的公子……那人精通药理,会给贵妃配养颜的香膏……后来那人死了,说是急病,但贵妃知道不是……从那以后,贵妃就变了,她不信任何人,只想往上爬,爬得越高越好……”

  如果……

  如果惠嫔的死不是病故?

  如果那所谓的“产后虚劳,心疾突发”,根本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如果端贵妃为了收养三皇子,为了给自己铺路,也为了……报复?毕竟惠嫔当年能入宫,靠的是端贵妃家族的举荐,可入宫后却很快得了圣宠,甚至生下了皇子。

  那么这封信,是先皇后写的,还是有人模仿她的笔迹?

  先皇后在丙子年已经病重,深居简出,怎会插手惠嫔的事?又怎会写下这样一封信?

  “大人!这里!”孙平突然喊道,声音压抑着激动。

  他正蹲在衣柜旁,左手举着油灯,右手握着一柄小锤,轻轻敲击着地板。锤头落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但敲到某一块砖时,声音突然变了——

  变得空洞。

  “下面是空的!”孙平抬头,眼睛在昏暗中发亮。

  陆清然迅速收起信件,快步走过去。孙平已经用撬棍插进砖缝,用力一撬——

  “嘎吱。”

  青砖被撬开,下面露出一个黑洞洞的洞口,有粗糙的石制台阶向下延伸。洞口不大,仅容一人通过,一股潮湿的、带着土腥味和霉味的气流从下面涌上来,吹得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

  密道。

  “油灯。”陆清然伸手。

  赵四连忙递上另一盏油灯,陆清然接过,试了试亮度,率先踏下台阶。

  台阶很陡,每一级都高低不平,显然是仓促开凿的。石壁上留着凿痕,有些地方还挂着蛛网。下了约莫二十级,眼前豁然开朗——

  是一个不大的地下密室,约莫一丈见方,高不过七尺,成年人进去需要微微弯腰。密室里堆着几个樟木箱,箱盖上都挂着铜锁;墙上挂着几件深色的粗布衣裳,样式普通,像是仆役穿的;角落里还有一张小床,床上铺着草席,席子已经发黑。

  显然,这里曾经有人居住过。

  而且时间不短——床铺上的草席中间凹陷,是长期睡卧留下的痕迹;墙角的炭盆里还有未清理的灰烬,灰烬里混着几片没烧完的纸屑;桌上摆着半碗已经干硬发霉的米饭,筷子随意扔在一边,碗边还有半圈喝过的水渍。

  这里住过人。

  住过一个需要藏在地下、不见天日的人。

  陆清然走到樟木箱前,箱盖上的铜锁已经锈蚀,她用小锤轻轻一敲,锁便应声而开。

  打开第一个箱子。

  里面是账册。

  厚厚的十几本,用蓝布封面装订,封面上分别写着“甲字账”“乙字账”“丙字账”……一直到“癸字账”。字迹工整,用的是馆阁体,但墨色深浅不一,显然不是同一时间写的。

  她随手翻开“丁字账”。

  首页写着:“丙字房匠人名录及产出记录,自丙寅年正月始。”

  第二页开始是名单,每一行记录着:

  “丙字一号:王铁匠,原兵部军器局匠人,擅锻铁、制刀。丙寅年三月入,安置丙字一号间。月产:精钢刀十把,箭镞三百枚。”

  “丙字二号:李木匠,原工部营造司匠人,擅机关、暗器。丙寅年五月入,安置丙字二号间。月产:连环弩五架,袖箭二十副。”

  “丙字三号……”

  陆清然的手指停在第三页。

  那一页上写着:

  “丙字三号:陆文渊,兰台殿前司库。特长:金石鉴别、古籍修复、机关破解。丙寅年十一月入,安置丙字三号间。备注:拒不合作,需耐心。所持‘砚台秘’未得,暂留用。”

  砚台秘。

  父亲果然知道砚台的秘密。

  他知道先帝那方洮河砚里藏着什么,知道如何开启,知道里面有什么。

  所以他被留了下来,在暗无天日的地下,被囚禁了整整六年。

  陆清然的手开始发抖。

  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继续翻看。账册后面详细记录了每个“匠人”每月的“产出”——那些刀剑、弩箭、暗器,被运往何处,交接给谁,换了多少银两。

  在账册末尾,她发现了一条用朱笔写下的记录:

  “丁丑年九月三十,接‘上峰’令:三日内清理丙字房以下所有‘匠人’。甲、乙字房暂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八字房,共计三十七人,需处置干净。陆文渊暂留,待‘砚台秘’得手后处置。”

  丁丑年九月三十——

  就是昨天。

  清理所有匠人。

  三十七个人。

  陆清然的呼吸几乎停止。如果不是萧烬昨夜突袭了“雀巢”,如果不是他当机立断、千里奔袭,如果不是他救出了父亲……

  那么此刻,父亲已经是一具尸体。

  和那三十六个匠人一起,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像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

  “大人,这里有封信。”孙平从另一个箱子里翻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

  火漆是深红色的,上面印着一只蜘蛛——蜘蛛腹部刻着龙纹,八条腿张牙舞爪,栩栩如生。

  和父亲那方砚台底部的标记一模一样。

  陆清然接过信,手指触到火漆的瞬间,一股寒意从指尖直窜脊背。

  她小心地拆开火漆,抽出里面的信纸。

  纸只有一页,上面的字迹她从未见过——不是高福安的,也不是先皇后的。这字迹刚劲有力,每一笔都像刀刻斧凿,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福安吾弟:京中事急,清然已近真相。此女聪慧过人,留之必成大患。端妃有孕,可暂保无虞,然此女不可留,寻机除之。若事不成,可启动‘丙寅旧案’,嫁祸于萧烬。切记,先帝之秘,永不可现。蛛网不破,吾等方安。”

  落款处没有名字。

  只画了一个复杂的符号:

  一朵莲花,绽放在蛛网中央。

  莲花画得极其精致,每一片花瓣的脉络都清晰可见;蛛网则细密如织,八条辐射线,十二条螺旋线,层层叠叠,将莲花紧紧包裹。

  而在蛛网右下角,还有一个极小的标记——

  一个篆书的“烛”字。

  陆清然浑身冰凉。

  丙寅旧案。

  丙寅年,是先帝驾崩之年。

  嫁祸于萧烬。

  萧烬是皇帝的亲弟弟,是先皇后的儿子。如果“蛛网”能伪造出萧烬谋害先帝的证据……

  那不仅是萧烬一个人的生死,是整个朝局、整个王朝的动荡。

  “大人!”王书吏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恐,“外面……外面来了好多人!把院子围住了!是翠珠姑姑,她带了十几个太监宫女,还有四个嬷嬷!”

  陆清然猛地抬头。

  她迅速将账册和信件塞进怀中贴身的内袋,对孙平道:“把这里恢复原状,地板盖好,灰撒回去。赵检验,你带他们从密道另一端出去——这密室一定有别的出口,找!”

  “那大人您——”赵四急了。

  “我走不了。”陆清然的声音异常平静,“密道出口肯定也被堵了。你们快走,把这些账册抄本带出去,交给杨阁老。如果遇到阻拦……”

  她顿了顿,从怀中取出那枚莲花铜钱,塞进赵四手里:

  “如果遇到‘蛛网’的人,亮出这个,说‘东方使有令’。如果是官兵,就说是镇北王的人。”

  “可是——”

  “这是命令!”陆清然厉声道,随即压低声音,“记住,如果半个时辰后我没出来,就让杨阁老立刻进宫,面见皇后,出示这些证据。就说……镇北王已经在回京的路上,最迟明日抵达。京城绝不能乱,宫城绝不能乱。”

  四人面面相觑,眼中都有挣扎,但终究咬牙点头。

  孙平迅速将地板恢复原状,青砖扣回,灰尘抹平,看不出任何痕迹。赵四则在密室另一侧的墙壁上摸索,果然找到一处松动的砖块——用力一推,墙壁滑开一道缝,后面是另一条更窄的通道,黑得不见五指。

  “走。”陆清然推了他们一把。

  四人钻进通道,暗门在身后合拢,严丝合缝,连风都透不进来。

  陆清然站在密室里,静静听了一会儿。

  通道里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消失。

  很好。

  她整理了一下官服,将怀中的证具塞得更紧些,确保不会在拉扯中掉落。然后举着油灯,沿着台阶重新走回地面。

  屋子里依然昏暗,但院外的喧哗已经清晰可闻。

  她听到一个尖利的女声在呵斥,声音刺耳得像刀子刮过瓷片:

  “法证司算什么东西?也敢查贵妃娘娘宫里的人?给我把门撞开!撞不开就翻墙!今天这院子里的东西,一件都不许少!”

  是翠珠。

  端贵妃宫里的掌事宫女,跟了贵妃十二年的心腹。

  陆清然深吸一口气,推开屋门,走了出去。

  秋日的阳光有些刺眼。

  院子里,十几个太监宫女簇拥着一个穿着湖绿色宫装的中年妇人。妇人约莫四十岁,身材微胖,脸盘圆润,但一双三角眼透着精光,嘴唇抿成一条薄线——正是翠珠。

  她身后还跟着四个嬷嬷,个个身材魁梧,手臂粗壮,面色冷硬得像石头。四人腰间都佩着短棍,那是宫里嬷嬷“管教”宫人时用的。

  院门外,法政司的两名书吏被按在地上,脸贴着石板,工具箱被踢翻在地,镊子、探针、手套散落得到处都是。记录册被撕破了几页,纸页在风中飘散。

  “陆司正好大的威风。”

  翠珠看到她,冷笑一声,三角眼里闪过一丝得意:

  “贵妃娘娘宫里的老人刚走,尸骨未寒,你就带人来抄家?这是要打贵妃娘娘的脸,还是觉得娘娘性子软,好欺负?”

  陆清然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在她周身镀上一层金边,却让她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本官奉旨核查宫内物资流转,所有相关人员住所都在核查之列。”她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高福安生前掌管内务府采买,账目不清,库房短缺达三千两。本官依法调查,何来抄家之说?”

  “奉旨?”翠珠嗤笑,声音拔高,“陆司正拿旨意来啊?陛下昏迷,皇后娘娘主事,贵妃娘娘协理六宫。没有娘娘们的旨意,你就是擅闯宫人居所,按宫规当杖责五十,逐出宫去!”

  她挥了挥手,声音陡然转厉:

  “来人,把陆司正‘请’出去!这屋子里的东西,一件都不许动!谁敢动,就按偷盗宫物论处,打断手脚扔进慎刑司!”

  四个嬷嬷应声上前。

  她们步子沉,落脚重,石板地面被踩得咚咚响。四人呈扇形围过来,封住了陆清然所有退路。

  陆清然没有动。

  她甚至没有看那四个嬷嬷,目光始终落在翠珠脸上。

  然后,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浅,嘴角只微微上扬,但眼睛里没有半点笑意,只有冰一样的冷:

  “翠珠姑姑,你知道高福安没死吗?”

  翠珠的脸色瞬间变了。

  虽然她极力控制,但那一瞬间的惊惶像闪电般掠过她的眼睛——瞳孔猛地收缩,眼皮跳了一下,嘴唇无意识地抿紧。

  虽然只有一瞬,但陆清然捕捉到了。

  “你……你胡说什么?”翠珠强作镇定,但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高公公明明已经……已经走了。尸体是曹公公亲自验看的,还能有假?”

  “尸体是真的。”陆清然走下台阶,一步步逼近,“但死的不是高福安。”

  她在翠珠面前三步处站定,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

  “需要本官把坟挖开,让你看看里面埋的是谁吗?一个七十岁的老太监,左腿有旧伤,走路跛脚,右手缺了小指——那是三十年前在御膳房剁肉时不小心砍掉的。高福安今年五十三,右手指甲完好,走路健步如飞。”

  翠珠的脸色白得像纸。

  “你……你敢挖坟?那是大不敬……”

  “我敢。”陆清然的声音轻得像耳语,但每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过去,“我不但敢挖坟,还敢查账。查高福安这些年来,替端贵妃转移了多少宫产,收了多少贿赂,害死了多少人。”

  她顿了顿,盯着翠珠的眼睛,一字一句:

  “包括惠嫔。”

  “轰——”

  翠珠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撞上一个嬷嬷的肩膀。那嬷嬷连忙扶住她,却感觉她的身体在剧烈颤抖。

  “你……你血口喷人!”翠珠的声音尖得变了调,“惠嫔娘娘是病故,太医院有记录,陛下都知道!你、你这是污蔑贵妃娘娘,是死罪!”

  “是不是污蔑,查查就知道。”陆清然转身,不再看她,对那两个被按在地上的书吏道,“起来。继续工作。本官倒要看看,今天谁敢阻挠法证司办案。”

  书吏挣扎着站起来,捡起散落的记录册,手还在发抖,但眼神已经坚定了些。

  翠珠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她想命令嬷嬷们动手,想把这嚣张的女人按在地上打烂她的嘴,但看着陆清然那双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忽然想起娘娘今早的嘱咐。

  那时天还没亮,端贵妃坐在镜前梳妆,声音轻得像叹息:

  “翠珠,陆清然这个人,不能用强。她不怕死,不怕权,她只认证据。你越逼她,她越是要查到底。对付她,得用别的法子……要让她自己犯错,自己走进死胡同。”

  “可是娘娘,她已经在查高福安了……”

  “那就让她查。”镜中的贵妃勾起嘴角,那笑容冰冷而诡异,“高福安的屋子,我已经‘收拾’过了。她能查到的,都是我想让她查到的。至于她查不到的……”

  贵妃没有说下去。

  但翠珠懂了。

  有些东西,陆清然永远查不到。

  因为那些证据,早就消失了。

  “好,好。”翠珠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陆司正要查,那就查。但若是查不出什么,若是污了贵妃娘娘的清誉……”

  “若查不出,本官自会向皇后娘娘请罪。”陆清然打断她,“但现在,请翠珠姑姑,带着你的人,离开。”

  两人对视。

  空气中像有无形的刀剑在碰撞,火花四溅。

  良久,翠珠勐地一甩袖子:

  “我们走!”

  她转身,带着人悻悻离去。脚步声杂乱,像败军的溃逃。院门被重重甩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屋檐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陆清然站在原地,直到那些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才缓缓松了口气。

  后背的衣裳已经被冷汗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左臂的伤口又开始渗血,她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浸透绷带,顺着小臂往下流。

  但她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翠珠的退让不是认输,而是以退为进。

  端贵妃已经急了。

  而急了的人,最容易露出破绽。

  她转身,重新走进那间昏暗的屋子。

  密室里还有更多秘密,等着她去发现。

  那张小床底下,也许还藏着什么。那些没烧完的纸屑,也许能拼出线索。甚至墙壁上,也许有刻字,有记号,有“蛛网”联络的暗号。

  而时间,正在一点一点流逝。

  萧烬在回来的路上。

  顾临风还在西山矿洞。

  皇帝还在昏迷。

  而她,必须在这旋涡中心,站稳。

  陆清然关上屋门,将阳光隔绝在外。

  屋子里重归昏暗。

  只有油灯的火苗,在黑暗中跳动,像一只不肯熄灭的眼睛。

  (第321章 完)
为更好的阅读体验,本站章节内容基于百度转码进行转码展示,如有问题请您到源站阅读, 转码声明
无限小说网邀请您进入最专业的小说搜索网站阅读法医毒妃从下堂妃到首席法医,法医毒妃从下堂妃到首席法医最新章节,法医毒妃从下堂妃到首席法医 无限小说网!
可以使用回车、←→快捷键阅读
本站根据您的指令搜索各大小说站得到的链接列表,与本站立场无关
如果版权人认为在本站放置您的作品有损您的利益,请发邮件至,本站确认后将会立即删除。
Copyright©2018 无限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