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初,城西。

  土地庙在一条偏僻的巷子尽头,庙门早已破败,匾额歪斜,露出里面黑黢黢的正堂。庙后有三棵老槐树,树干粗壮,枝叶枯黄,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陆清然提前一刻钟就到了。

  她没有直接去第三棵槐树下,而是绕到土地庙侧面的一处矮墙后,那里堆着些废弃的砖石,正好可以藏身,又能看清庙后的情况。

  秋日的午后,阳光斜斜地照下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巷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偶尔有远处街市的喧哗隐约传来。

  陆清然屏住呼吸,将身体完全隐在阴影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第三棵槐树。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未时三刻到了。

  没有人来。

  槐树下空空荡荡,只有几片落叶被风卷着打旋。

  陆清然的心沉了下去。

  是对方发现了她?还是这根本就是一个恶作剧?或者……有什么变故?

  她耐着性子,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

  依然没有人。

  就在她准备起身离开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

  陆清然立刻伏低身子。

  来的是个孩子,约莫八九岁,穿着破旧的夹袄,脸上脏兮兮的,手里拿着半个烧饼,一边吃一边东张西望。他走到第三棵槐树下,左右看了看,然后蹲下身,在树根处扒拉了几下,从土里挖出一个小布包。

  孩子拿起布包,拍了拍上面的土,转身就跑。

  陆清然立刻从矮墙后闪身而出,几步追上去,一把抓住孩子的后领。

  “啊!”孩子惊叫一声,手里的布包掉在地上。

  “谁让你来拿这个的?”陆清然的声音很冷。

  孩子吓得浑身发抖:“是……是一个大叔……他说这树下有宝贝,让我来拿,拿到了就给我一串糖葫芦……”

  “什么样的大叔?”

  “戴……戴着斗笠,看不清脸……声音很尖……”

  又是那个声音很尖的人。

  陆清然松开孩子,捡起地上的布包。布包很小,用普通的灰布裹着,系得很紧。她拆开布包,里面没有信,没有纸条,只有一件东西——

  一枚铜钱。

  不是普通的铜钱,是一枚“厌胜钱”,民间俗称“花钱”,通常用于祈福、辟邪,或者作为玩赏。这枚花钱正面是“太平通宝”四个字,背面却刻着一个图案:一只蜘蛛,腹部有叶形标记。

  和纸条上的一模一样。

  陆清然盯着那枚花钱,眉头紧锁。

  这是什么意思?

  约她来,不现身,只让一个孩子送来一枚花钱?

  是在戏耍她?还是在传递什么信息?

  她翻来覆去地看着那枚钱,忽然发现,“太平通宝”的“太”字,刻得有些奇怪——最后一笔的点,不是圆点,而是一个极小的、几乎看不见的三角形。

  她用手指摩挲那个三角形,发现它是微微凸起的,像是后来刻意加上去的。

  陆清然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放大镜(她自己磨制的水晶片),对着那个三角形仔细看。

  不是刻上去的。

  是焊上去的。

  用极细的金丝,焊成了一个微小的三角形,嵌在铜钱表面。

  金丝……

  陆清然猛地想起,在“鹞子”的账册里,有一条记录:

  “丙寅年十二月,东方使传:宫内‘金线’已备,可着手‘织网’。需‘巧手匠’三名,速送。”

  金线。

  织网。

  巧手匠。

  她父亲陆文渊,最擅长的就是精细物件的修复和制作,尤其是金玉镶嵌。

  如果当年宫里真的需要有人用金线“织网”——制作某种带有暗记的信物或者标记——那么父亲很可能是被选中的人之一。

  而这枚花钱上的金丝三角形,会不会就是父亲的手艺?

  如果是,那么这枚花钱,就不是普通的标记。

  它可能是一个凭证。

  一个“蛛网”内部流通的凭证。

  或者……一个求救信号。

  陆清然攥紧那枚花钱,冰凉的钱币硌着掌心。她看了一眼那个还站在一旁、吓得不敢动的孩子,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塞给他:“走吧,今天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孩子接过钱,连连点头,一溜烟跑了。

  陆清然重新走回土地庙后,在第三棵槐树下仔细搜寻。她用随身带的小铲子挖开树根周围的土,一寸一寸地翻找。

  终于,在离树根约半尺深的地方,她挖到了一个油纸包。

  油纸包不大,包得很严实,打开后,里面是一封信。

  信很短,只有两行字:

  “欲救汝父,先除东使。今夜子时,西直门。”

  落款是一个简单的“北”字。

  北?

  北方使?

  陆清然的心跳骤然加快。

  这封信……是“蛛网”内部的人写给她的?而且,是“北方使”?

  这可能吗?

  “蛛网”四方使者之间,难道不是一体的吗?为什么会有人要借她的手除掉东方使?

  是内斗?是借刀杀人?还是……又一个陷阱?

  她将信纸凑到鼻尖,仔细闻了闻。纸张是普通的宣纸,墨是寻常的松烟墨,没有特殊气味。但从墨迹的晕染程度和笔画的干涸状态来看,这封信写下的时间不会超过十二个时辰。

  也就是说,是昨天深夜或者今天凌晨写的。

  那时候,她刚刚从“泥鳅”口中问出东方使的特征。

  对方的消息,灵通得可怕。

  陆清然将信和花钱一起收好,快步离开了土地庙。

  她需要时间思考,需要理清这一切。

  ---

  申时,法政司书房。

  陆清然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桌上摊着那张信纸、那枚花钱,还有她整理的所有线索。

  东方使要杀她。

  北方使要借她的手杀东方使。

  而她,要救父亲。

  这三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如果北方使真的想除掉东方使,为什么自己不动手?为什么要找她这个外人?

  除非……北方使不能亲自出手。

  或者,北方使想嫁祸给她。

  又或者,北方使和东方使之间,有某种制约,让他们不能直接冲突。

  陆清然想起“鹞子”临死前说的话:“三次下毒的人,都不是同一个。”

  如果“蛛网”内部真的有多个派系,如果四方使者各自代表不同的势力,那么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就说得通了。

  而父亲,作为一个掌握着某种秘密的“匠人”,可能是这些派系都想控制、或者都想灭口的对象。

  所以北方使才会找上她——因为她是最有理由、也最有能力对付东方使的人。

  但这依然可能是陷阱。

  陆清然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

  需要知道,今夜子时西直门,到底会发生什么。

  也需要知道,萧烬那边,怎么样了。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纸笔,开始写信。

  这封信是写给萧烬的,但她不打算通过暗焰的渠道——太慢了。她要用的,是另一个方法。

  一个冒险,但可能更快的方法。

  她将东方使的特征、内务府老太监的嫌疑、以及刚才收到的匿名信内容,简明扼要地写了下来。然后,她将那枚花钱用油纸包好,和信纸一起,塞进一个小小的竹筒里。

  竹筒是她特制的,两端有软木塞,密封性很好。

  陆清然拿着竹筒,走出书房,来到后院。

  后院角落有一个鸽笼,里面养着三只信鸽。这不是官府的信鸽,是她自己私下养的,原本只是为了试验一些药物对鸟类的影响,但现在,它们有了别的用途。

  她抓出最健壮的那只灰背鸽,将竹筒绑在它的腿上,然后走到院墙边,抬手一扬。

  信鸽扑棱棱地飞起,在空中盘旋了一圈,然后朝着西北方向飞去。

  陆清然仰头看着那只鸽子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远空。

  这只鸽子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不一定能飞到萧烬手中。它可能会迷路,可能会被鹰隼捕食,可能会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但这是她现在能想到的,最快的传信方式。

  “一定要送到啊……”

  她轻声说。

  ---

  与此同时,西北,三岔口以北十里。

  萧烬和他的三百亲卫,已经在这片荒凉的戈壁中潜伏了两个时辰。

  天色渐渐暗下来,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消失在地平线尽头,夜幕像一块巨大的黑布,缓缓覆盖下来。风更冷了,带着沙粒和枯草的气息。

  他们藏身在一处干涸的河床里,河床两侧是高耸的土崖,正好可以遮挡身形。战马被拴在崖下的背风处,士兵们或坐或卧,尽量保存体力,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偶尔的铠甲摩擦声。

  萧烬靠坐在土崖边,手里拿着那张已经看过无数遍的简易地图。

  地图是他根据乌尔汗的供词和当地向导的描述绘制的,上面标注着“鬼市”的大致位置——一个废弃的铁矿,地面部分早已坍塌,但地下被挖空了三层,入口极其隐蔽。

  “王爷,”李震凑过来,压低声音,“哨探回报,铁矿周围有暗哨,至少二十人,都是好手。而且……铁矿东侧两里处,有一支约五百人的马队驻扎,看装束,是威北侯的旧部。”

  萧烬点点头,脸色凝重。

  三百对五百,又是夜袭,本就不占优势。而且对方还有暗哨,一旦被提前发现,就是腹背受敌。

  “王爷,咱们是不是等主力部队过来再……”李震试探着问。

  “等不了。”萧烬摇头,“主力部队在五十里外,就算现在掉头,也得明天中午才能到。一夜时间,足够‘蛛网’转移或者销毁证据了。”

  他顿了顿,看向李震:“而且,我们不是来打仗的。我们是来救人的。”

  李震沉默了。

  他知道王爷说的对。但他们只有三百人,要潜入一个守备森严的地下据点救人,还要面对可能数倍的敌人,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王爷,”李震忽然道,“末将有个想法。”

  “说。”

  “咱们可以分兵。”李震指着地图,“派一百人,绕到铁矿东侧,制造动静,吸引那支马队的注意力。剩下两百人,趁乱潜入铁矿。只要能找到人,立刻撤,不和对方纠缠。”

  萧烬看着地图,沉思片刻。

  “太冒险。”他缓缓道,“一百人对五百人,一旦被缠住,就是死路一条。”

  “那也比三百人全军覆没强。”李震咬牙,“王爷,末将愿意带那一百人。”

  萧烬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浅,但在夜色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暖意。

  “你跟了我多少年了?”他问。

  “十二年。”李震挺直腰板,“末将十六岁从军,就在王爷麾下。”

  “十二年……”萧烬轻叹,“时间真快。”

  他站起身,拍了拍铠甲上的沙土,目光投向铁矿的方向。

  夜色中,那片区域只有几点零星的灯火,像鬼火一样飘忽不定。

  “就按你说的办。”萧烬终于开口,“但不是一百人,是五十人。五十轻骑,一人双马,制造动静后就往北撤,不要硬拼,拖住他们就行。”

  “五十人?”李震惊道,“那太少了!”

  “够了。”萧烬的声音很平静,“人越少,机动性越强。而且……”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我们不能把所有人都折在这里。万一……万一我回不去了,总得有人,把消息带回去。”

  李震的脸色变了:“王爷!”

  “这是命令。”萧烬打断他,“去准备吧,亥时行动。”

  李震还想说什么,但看着萧烬坚定的眼神,终究没再开口,只是重重抱拳:“末将……领命!”

  他转身离开,去挑选那五十名死士。

  萧烬重新坐回土崖边,从怀中取出陆清然那封信,又看了一遍。

  父在西北三岔口,雀巢丙字房,代号砚师。

  短短十几个字,他几乎能背下来了。

  砚师……

  他想起很多年前,陆文渊在宫中修复一方古砚时的样子。那么专注,那么认真,仿佛手中不是一块石头,而是整个世界。

  那样一个人,怎么会卷入这样的阴谋?

  还是说,正是因为他的专注和认真,才让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才让他落得如此下场?

  萧烬将信纸折好,重新收进怀中。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东南方向。

  那是京城的方向。

  千里之遥,烽火连天。

  清然,你现在……怎么样了?

  他想起离京前夜,她站在月光下,将和离书递给他的样子。脊背挺得笔直,眼神清亮,没有哀求,没有示弱。

  那时候他以为,他们之间,就此了断了。

  可现在,他知道,有些东西,是断不了的。

  就像有些责任,是逃不掉的。

  “王爷!”

  一个亲卫快步跑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竹筒:“有信鸽!落在咱们营地附近,腿上有这个!”

  萧烬接过竹筒,捏碎火漆,抽出里面的信纸。

  是陆清然的字迹。

  他快速扫过,脸色渐渐凝重。

  东方使……内务府……虎口疤……左撇子……

  还有那封匿名信:欲救汝父,先除东使。今夜子时,西直门。

  萧烬的手,微微收紧。

  信纸在他指间发出轻微的声响。

  清然有危险。

  而且,危险就在今夜。

  他看了一眼天色,已经彻底黑了,星辰开始浮现。

  亥时行动,子时……他这边应该刚刚潜入铁矿。

  相隔千里,他什么都做不了。

  萧烬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一片决绝。

  “李震!”他喝道。

  “末将在!”

  “计划有变。”萧烬的声音像淬了冰,“我给你三十人,不是制造动静,是强攻。不惜一切代价,把铁矿东侧那支马队引开,越远越好。”

  李震惊呆了:“王爷,三十人强攻五百人?那是送死!”

  “所以你要快。”萧烬看着他,“一炷香时间,制造出五百人规模的攻势。然后立刻往北撤,不要回头。”

  “那王爷您……”

  “我带两百七十人,直插铁矿。”萧烬的目光看向黑暗中的那个方向,“速战速决,救到人立刻走。”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清然在京城有危险,我们必须尽快结束这边的事,赶回去。”

  李震终于明白了。

  王爷是要用三十条命,换一个速战速决的机会。

  为了救人。

  也为了……赶回另一个人身边。

  “末将……明白。”李震的声音有些沙哑,“三十死士,必不辱命。”

  他转身离开,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决绝。

  萧烬站在原地,看着手中的信纸,又看了看京城的方向。

  清然,撑住。

  等我。

  (第312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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