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明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像片被寒霜打蔫的菜叶子,攥着手册的指关节绷得惨白:

  “是……我们……我们路过,见拖拉机翻了,苹果滚得到处都是,就……就各捡了两个。

  当时……当时想着是别人散落不要的,不是抢……”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细若蚊蚋。

  “捡的?”

  鲍旭猛地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赤裸裸的不屑,像块冰冷的石头狠狠砸进水潭。

  “那开拖拉机的自己都撒丫子跑了!

  苹果不捡白不捡!再说了,黑压压那么多人都在抢,凭啥光揪住我们俩不放?

  你们是眼瞎了还是存心要整我鲍旭?”

  “鲍旭!”

  班主任猛地一拍桌子,额头上深刻的皱纹能夹死蚊子,

  “好好说话!这是派出所的同志!”

  “本来就是!”鲍旭梗着脖子,脖颈上青筋暴凸,像条愤怒的蚯蚓在皮下游走。

  “要赔钱让他们找那些抢整筐的去!

  我们就拿了俩,还不够塞牙缝的!

  你们这不是柿子专挑软的捏是啥?”

  老张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阴郁得像暴雨前的天空:

  “不管拿了几个,顺手牵羊就是不对!性质一样!

  跟我们回所里做个笔录,把苹果钱赔了,态度好点,这事就算过去了。”

  “不去!”鲍旭像被火烫了脚,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脚跟狠狠碾碎了地上的半截粉笔头。

  “我又没犯王法,凭啥跟你们走?

  你们有逮捕证吗?

  没有就甭想碰我一根汗毛!”

  “鲍旭!”

  姬永海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基层干部特有的那种严厉。

  “配合一下!

  把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不就回来了?

  别耍小孩子脾气!”

  鲍旭这才看清站在角落的姬永海,愣了一下,随即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带着浓浓嘲讽的弧度:

  “哟嗬,是姬大乡长啊!怎么着?认识杜明就帮他站台了?

  我告诉你们,想抓我?没门!

  我爹是鲍庄鲍支书的亲表叔!

  你们动我一下试试!”

  话音未落,他猛地发力推开办公室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就要往外冲!

  门板重重撞在斑驳的石灰墙上,发出“哐当”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惊得窗外电线上的麻雀“扑棱棱”炸了窝般飞散!

  “站住!”小王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伸手去拦。

  鲍旭却像条滑不溜手的泥鳅,猛地反手一甩!

  那一下带着蛮劲和怒气,不偏不倚正打在小王伸出的胳膊上!

  “哎哟!”小王痛呼一声,脸色骤变。

  这下彻底捅了马蜂窝!

  老张和小王立刻扑上去,两人合力,像制服一头暴怒的小兽,死死按住拼命挣扎的鲍旭。

  办公室瞬间陷入混乱!

  桌椅被撞得“咯吱”乱响,一个墨水瓶从摇晃的桌角滚落,“啪”地摔在地上,蓝黑色的墨水在地面迅速漫延开来,像一汪幽深绝望的小小湖泊。

  “你们打人!乡政府打人了!官官相护啊!还有没有王法了——!”

  鲍旭被按在地上,脸贴着冰凉的水泥地,依然声嘶力竭地嚎叫着,声音尖利扭曲,如同被踩断了尾巴的野猫。

  姬永海心头一紧,连忙示意手足无措的班主任去喊校领导,自己则一把拉住那个没被打到的老张,快步走到墙角,压低了声音:

  “张同志,鲍旭这孩子……唉,就是性子太冲,像头没调教好的小牛犊,莽撞惯了,真不是存心要袭警……”

  “乡长!”老张揉着发疼的胳膊,脸色铁青,如同烧红的烙铁被猝然泼了盆冰水。

  “这就不是性子冲不冲的事了!

  这是公然抗拒执法!妨碍公务!性质变了!

  今天要不严肃处理,以后我们这身衣服还怎么穿?

  谁还把法律当回事?”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混乱时刻,一直僵立在一旁、脸色惨白的杜明,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像片在寒风中打颤的枯叶。

  他突然把手伸进裤兜,摸索着掏出一张五毛钱的纸币——那钱被他攥得太紧,早已皱缩成一团,像只垂死的枯叶蝶。

  他颤抖着,几乎是双手捧着递向民警,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

  “民警同志……这是……这是那两个苹果的钱……我现在就赔!

  一分不少!我跟你们去派出所……该咋说就咋说……绝不敢有半句假话……我杜明可以对天发誓!”

  他挺直了脊背,目光灼灼,仿佛要用这五毛钱和誓言,洗净身上无意沾染的污点。

  姬永海的目光紧紧锁在杜明手中那张被汗水濡湿的五毛钱上——簇新的纸币,边角都被他细心地压得平平整整。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攫住了他。

  他仿佛又看到三个月前粮站拐角,那根失控打旋的竹扁担,看到散落一地如同碎金的稻谷,看到这个青年蹲在滚烫的地上,用手指一粒粒抠拾米粒时那近乎卑微又无比坚韧的姿态。

  命运的岔路口,其实早在那一步的弯腰与拾捡中,便悄然埋下了截然不同的伏笔。

  那天下午,杜明跟着民警去了派出所,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和盘托出:

  他和鲍旭确实是去大堤另一头同学家借数学笔记,路过时目睹了翻车。

  是鲍旭先开口怂恿“捡两个尝尝鲜”,他一时糊涂没能拦住,自己也鬼使神差跟着拿了两个。

  离开后心里像吞了只苍蝇般难受,还曾劝鲍旭把苹果放回去,可惜鲍旭没听。

  他不仅主动赔了五毛钱,还工工整整写了一份深刻检讨,字迹一笔一划,认真得像在田里插秧。

  天擦黑时,他就被送回了学校。

  鲍旭则没那么幸运。

  在派出所里,他依旧像头困兽,踢门、叫骂、梗着脖子拒不认错,甚至一把撕下了墙上那张印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旧标语。

  最终,他被认定为“抗拒执法”,虽因情节尚轻未予拘留,但派出所给学校发了措辞严厉的通报,并通知了他的家人。

  他爹,一个常年被湖风吹得脸庞黝黑如古铜的老实渔民。

  接到消息后深一脚浅一脚赶到派出所。

  当着民警的面,二话不说,抡起粗糙厚重、布满老茧和鱼腥味的大手,狠狠给了鲍旭一记响亮的耳光!

  那巴掌带着积压的羞愤与绝望的力道,打得鲍旭半边脸瞬间肿胀起来,像个发酵过度的馒头。

  “作孽啊!我鲍家几辈子老实本分,水里火里讨生活,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混账东西!”

  老渔民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即将折断的芦苇,浑浊的老泪在沟壑纵横的脸上肆意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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