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行啊!”姬永海看着妹夫沾满黄泥的手,笑着打趣。

  “以前让你修个门栓,不是嫌木头长了碍事,就是嫌短了不顶用,推三阻四的。

  现在倒好,成了个像模像样的泥水匠了?”

  他的语气里,有惊讶,也有几分兄长对妹夫终于“懂事”了的欣慰。

  田慧明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耳根微微泛红,憨厚的笑容里带着点赧然:

  “哥,你就别臊我了。

  那会儿年轻,不懂事,总觉着……总觉着干这些‘小活’跌份儿,没出息。

  心里头老想着外面的大世界,觉得窝在这河西摆弄锄头瓦刀,憋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修补好的屋檐,又落在院门口父亲刚装好的锄头上,声音沉实了许多。

  “后来……后来才慢慢咂摸出味儿来。

  哥,你看,这家里的破洞要是不堵,风就往里灌,雨就往里漏,冬天冻骨头,夏天招蚊子。

  那门栓要是不插牢靠,贼就惦记着,觉都睡不安稳。

  这些‘小活’,就是家的筋骨皮肉,哪一样松了垮了,这日子就过不舒坦了。”

  正说着,母亲端着一个粗瓷大碗从灶房里出来。

  碗里卧着三个白胖胖、边缘煎得微微焦黄的荷包蛋,糖放得足足的,琥珀色的糖汁几乎要溢出来。

  一股浓郁的甜香瞬间弥漫了小小的堂屋,压过了泥腥和柴烟味。

  姬永美眼疾手快,抢先一步从母亲手里接过碗,小心翼翼地端到父亲面前:

  “我丫(爹),你先吃!早上给麦子浇返青水,在泥水里泡了大半晌,累坏了吧?

  快趁热乎补补!”

  父亲正用旧布擦着锄头上的木屑,见状连忙摆手,又把碗往永海这边推:

  “给你哥,你哥难得回来一趟,城里人金贵。”

  姬永美一听,眼睛一瞪,那股子利落泼辣的劲儿又上来了:

  “哎呀我丫!哥在县城里啥好吃的没有?

  食堂里顿顿有肉!你快吃吧,再推让,糖都凉了凝住了!

  再不吃,我可真喂你了啊?”

  说着,她当真作势要端起碗来,用筷子去夹那颤巍巍的荷包蛋。

  父亲被女儿这架势逗乐了,无奈地笑着赶紧接过大碗,嘴里低声嘟囔着,满是宠溺:

  “你这丫头,都当娘的人了,还跟小时候一个样儿,那股子缠人劲儿,一点没改!”

  姬永海捧着温热的山芋,看着眼前这再寻常不过却又无比温暖的一幕。

  妹妹的嗔怪,父亲的无奈笑容,母亲站在一旁看着的满足神情,灶膛里柴火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这一切,像一股温热的潮水,无声地漫过心头。

  他猛地想起上次和二姐永英通电话。

  电话那头,永英的声音带着商场鏖战后的疲惫,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她念叨着:

  “永海啊,爹妈身边有永美和慧明,真是咱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有他们在,咱们在外头闯荡,这颗心啊,才算真正落到了实处,踏实得很呐!”

  那会儿,他听着,心里是认同的,但也只是模糊的认同,远没有此刻亲眼所见这般清晰、这般震撼。

  他的目光像被什么牵引着,缓缓扫过这间熟悉的、光线略显昏暗的堂屋,扫过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细节。

  母亲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早已磨破露出了棉絮的藏青色旧棉袄——

  此刻,姬永美正挨着母亲坐在小马扎上,就着门口透进来的光,手里捏着针线,笨拙却异常认真地在缝补那破口。

  她的手指关节有些粗大,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针脚歪歪扭扭,像蚯蚓爬,远不如母亲当年的手艺,却缝得异常紧实。

  一针一线都带着一股子要把破洞永远堵住的倔强。

  父亲靠在门框边,习惯性地摸向腰间那个磨得油亮的旧烟袋锅,里面空空如也。

  旁边的田慧明,几乎在父亲摸烟袋的同时,就默默地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个装烟丝的布袋,熟练地捏起一撮金黄细碎的烟丝,稳稳地塞满父亲的烟锅,然后划着一根火柴。

  橘黄的火苗跳跃着,映着他沉稳专注的脸庞,点燃了烟锅里的烟丝,也点燃了父亲脸上那抹舒心的笑意。

  五十五岁的父母,身形已不再挺拔,腰背也微弯了,可筋骨里那股韧劲还在。

  他们还能帮着永美慧明侍弄那两亩责任田。

  割麦的季节,父亲挥舞镰刀的劲头和速度,常常让年轻的田慧明都自叹不如。

  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针脚细密厚实,依然能稳稳地托着一家老小的脚,走过田埂,走过四季。

  而永美和慧明呢?他们用无声的、浸润在每一天里的行动,把两位老人照顾得熨妥帖帖。

  天刚一转凉,厚实蓬松的棉花被早早就晒在了太阳地里,散发着阳光的暖香。

  母亲哪怕只是清早起来喉咙里不清爽地咳上两声,第二天,田慧明的自行车准会出现在去镇卫生所的路上。

  “哥,” 姬永美像是能穿透人心似的,一边手上不停,用适中的力道给母亲捶着背。

  一边抬起头,目光清亮地看着永海,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你也别总在心里头觉得,我和慧明守着老家没出息,没像你们那样出去闯荡,干出点名堂来。”

  她顿了顿,手上的动作没停,目光扫过院子,扫过屋后的菜园,又落回永海脸上,坦然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哥,你看啊,你们五个,翅膀硬了,飞出去了,飞得高,飞得远。

  大姐夫在洪泽湖上运输挣大钱;

  二姐在省城里成了大老板;

  你和永洲永洪,都是吃公家饭、拿教鞭的做会计的都是体面人,风光得很。

  爹妈心里头,为你们个个有出息,那是真高兴,脸上有光。”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朴素的哲理。

  “可是,爹妈呢?他们这把年纪了,这河西的老屋,老邻旧居,田里的庄稼,圈里的鸡鸭……哪一样不是浸着他们一辈子的心血?

  他们能跟着你们一个个轮着住吗?

  今天去两淮市,明天上县城?那不成了没根的浮萍了?心慌!”

  她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背,语气变得柔和而温暖:

  “我和慧明在家,守着这老屋,守着这点地,守着爹妈。

  他们想喝口热粥,灶上揭开锅盖就是滚烫的;

  想唠句家常,东家长西家短,身边随时有人应和着,递个话茬。

  冷清了,我们就闹腾点;累了,就让他们歇着。

  这日子,粗茶淡饭,安安稳稳,不也挺好?”

  她停了下来,目光变得深远而坚定,声音也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对未来的担当。

  “再说了,爹妈现在身子骨还行,还能帮衬帮衬我们,种点菜,看个门,喂喂鸡鸭。

  可等他们真老了,走不动了,头疼脑热,端茶倒水,喂药擦身……

  这些离不得人的活儿,不还得靠我们这守在身边的人?

  哥,你说,这难道不是应当应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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